作者:林钰泷 k8凯发天生赢家·一触即发律师事务所发布日期:2024-04-13
《南宋行暮》从宋光宗、宋理宗两位知名度并不高的统治者入手,分析了南宋晚期文官集团内部专权斗争、经济和军事改革与宋儒理学传播的新态势;同时,外部环境上,蒙古铁骑的马蹄当时已在欧亚大陆上纵横驰骋,却似乎没有对这偏安的江南朝廷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如此往复几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由于宋朝人具备普遍较高的诗歌创作水平和蒙元统治者不具备大搞文字狱的习惯,宋亡后有很多南宋遗民记叙故国的词作,试着从各种阶级、立场各摘录几首,以做对比和分析。
这里用肉食者没有贬义,只是为了区别于后文的平民而言。选的是男、女两位出身上层阶级的作者。
一、贵族子弟张炎
张炎是张俊六世孙,宋末文学家;可以理解为南宋版张岱(《陶庵梦忆》的作者,明末文学家)。少时生长王谢,而立之年父兄殁于元兵的马刀下,晚年以卖卦维生,生前身后都是西湖边的一缕游魂。
题记:榛中,故未有亦犹今之视昔之感,复叹葛岭贾相之故庐也。
古木迷鸦,虚堂起燕,欢游转眼惊心。南圃东窗,酸风扫尽芳尘。鬓貂飞入平原草,最可怜、浑是秋阴。夜沈沈。不信归魂,不到花深。
吹箫踏叶幽寻去,任船依断石,袖里寒云。老桂悬香,珊瑚碎击无声。故园已是愁如许,抚残碑、却又伤今。更关情。秋水人家,斜照西泠。
宋亡后,张炎经过韩侂胄的庭院。韩侂胄是宋后期激进的主战派,他追封岳飞为鄂王,追削秦桧官爵,主持北上伐金,但军事策略失误,大败。在金国示意下,杨皇后和史弥远谋杀了韩侂胄,并把他的首级送到金国,以求媾和,增岁币纳赔款。南宋又一次苟和。
南宋花石最盛,上行下效,权贵竞逐豪奢。但在宋亡 10 年后的 1238 年,张炎重过故地时,这位潦倒的前朝王孙发现南宋主战派宰相韩侂胄的旧庭院里,只剩下几百株丹桂树和一块淹没的荆棘丛里的旧石碑。倒是旁边的“秋水人家”(末句),也就是后来抗蒙失败的贾似道的旧宅“秋水观”,倒是还保留着原貌。(出处:张炎《山中白云词》)我不知道张炎有没有幻想过,如果韩侂胄和贾似道的伐金、拒蒙成功了,这里会是什么样?——这我不得而知了,但张炎确乎在偏执地妄想:这位被所忠的本国斩首求和、又被敌国诏谥礼葬的宰相,他的精魂,有没有曾迢迢千里归游到旧时花月的深处呢?
二、宫妃王清蕙
王清蕙,南宋妃子。元兵破临安,帝后投降,她作为三千名俘虏之一被迫北上。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临安被攻破后,三千名后妃宫女被挟一路北上。车毂不可阻挡地一路向北。似乎是蒙古人为了达到讽刺的喜剧效果,她们在北宋故都汴梁稍作停靠。这从未谋面的故都,此刻却成为俘虏的驿站,无疑会勾起这群特殊囚徒的伤情。在车毂扬起的漫天尘埃消散后,亡国的臣民们发现壁上题着这首词。严谨地来说,关于作者究竟是不是王清蕙,已不可考,也有书记载作者可能是她随行的宫女。但此刻万艳同悲,只能向嫦娥长问一声是否可随去月宫,以免女子作为亡国奴的悲惨结局——这痴妄的祈求,倒成了当时代的最悲声,引发同时代人的共鸣。
当时已身陷囹圄的文天祥,和了一首《满江红》,他借王昭仪的口,代拟道“人间事,何堪说?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本是分明月”。
一、寡妇徐宝君妻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这是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普通女人,徐君宝妻是她题这首绝命词时的署名。宋兵败后,她被元兵从故乡湖南俘获,一路至杭,被安置在韩蕲王故府(韩蕲王就是暴击金兀术的韩世忠)。在路途中,遭到数次侵犯,她都用计得脱。主人(没有记载是谁)因她貌美,不忍杀她。最后的一天,屡次受骗的主人大怒。徐妻哄说先祭丈夫,然后心甘情愿地再嫁。得到允许后,她在后园化妆焚香,祭祀完毕,作词于墙壁上,投池而死。
这首词历来得到挺高的评价——我想倒不是全出于鲁迅所说“亡国时凭吊几个贞洁烈女”——“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公卿尚且骨作泥,无论是像徐妻一样“此身未北,犹客南州”,还是像《秦妇吟》里的主人公一样“旋梳蝉鬓逐军行”,都是风卷落花。在此刻,家和国的双重悲剧降临在一个普通女人头上,就如同从今往后还要千万次降临在千万个普通人头上一样,让所有读词人心悸。于是她亲身经历的丧乱漂沦,浓缩在绝笔里,身后化成一涛回环的碧血,夜夜还在岳阳楼下和读者心上震撼着。
二、无名氏
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
作者和时间不可考。南宋季有很多西北望长安的题材,但是我感觉这首必是位亲身经历者才写得出。具体写作时间不可考,只能知道是南宋。在一个江南倒春寒的傍晚,这位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的无名氏听到一阵熟悉笛曲。他解鞍侧耳,直到夏然而止的短促结尾,没有归人的踪影出现——他曾经友人的,或是他想象中的北宋沦亡旧民的——只有离亭外的檐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落了下来。
有作山鬼哭的遗民,当然也有志得意满的胜利者——不过其中有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有的是犹向汉人作胡语。
一、蒙元将领或金国将领(存疑)
趸锋摇,螳臂振,旧盟寒。恃洞庭、彭蠡狂澜。天兵小试,百蹄一饮楚江干。捷书飞上九重天。春满长安。
舜山川,周礼乐,唐日月,汉衣冠。洗五州、妖气关山。已平全蜀,风行何用一泥丸。有人传喜,日边路、都护先还。
这个词只需要扫一眼,胜利者的喜气腾腾扑面。“天兵小试”就打得宋兵屁滚尿流,即使是洞庭长江这样的天堑也可以投鞭断流;当然啦,我们爱好和平的天兵天将主要是为了扫荡妖气(向南指指点点)、作为正统继承人恢复三代和汉唐的礼乐,在历史的洪流前你们还是不要做这种螳臂当车的抵抗了。
这首词气得明朝文学评论家作为利益相关方做出以下评价:“大概是老天爷想伤害我们中国人所以才让这种人出世吧!竟然反而说我们是妖气。我们大明朝实在是太厉害啦!要不是咱们秋风扫落叶,简直天都要塌了!”(语出《升庵词品》“元将填词”条目:此亦黠虏也。天欲戗我中国人,乃生此种,反指中国为妖气耶?非我皇明一汛扫之,天柱折地维陷矣。)
此词作者有争议。有的人认为是金国将领在败宋后写的。不过不管怎么样,只有大宋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二、新贵刘秉忠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刘秉忠是元朝的开国元勋,建议忽必烈把国号取自“大哉乾元”就是他的提议。这首词大约写于宋亡后,此时赵家已是手下败将,泥马过江的宋高宗,都只不过是阳羡鹅笼,幻中出幻,幻梦都空。
同时有一首有争议的“胜利者”词。作者詹玉(如果你听过一个关于写艳词获赠别人一个姬妾的恶俗小故事,就是这位大哥的)是宋人,不过元兵入杭州后火速仕元。明朝人杨慎认为:知道你老大不正经但是亡国臣你好歹表示一下吧?这首写西湖结果通篇全是吃喝玩乐,一点亡国悲情都没有,实属下品;清朝人丁绍仪认为杨慎该看眼科了,这个只是写的含蓄罢了,其实内心还是悲痛万分、长歌当哭、苦中作乐的。由于此人写的几乎都是艳词,我无法通过旁证来看他到底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读者们可以自行心证到底是不是隔江犹唱后庭花。附全词如下:
相逢唤醒京华梦,吴尘暗斑吟发。倚担评花,认旗沽酒,历历行歌奇迹。吹香弄碧,有坡柳风情,逋梅月色。画鼓红船,满湖春水断桥客。
当时何限俊侣,甚花天月地,人被云隔。却载苍烟,更招白鹭,一醉修江又别。今回记得。再折柳穿鱼,赏梅催雪。如此湖山,忍教人更说。
大约公元 1290 年前后,南宋亡后十年,本文一开始提到的前朝王孙张炎又送别了一位友人,同为宋末四词家的王沂孙。他在悼念王沂孙的《锁窗寒》里写道“自中仙(王沂孙的号)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都是凄凉意”。张炎想:王中仙死了,这个世间应该没有人能填好词了吧!
他想的对也不对:他自己继续在临安(现在是大元,应该叫杭州路)西湖边做的孤吟山鬼,又伶仃地漂泊了 30 年;身后被誉为最后一位宋词大家的张炎,他离开的公元 1320 年,黄金帝国的马刀事实上也已开始生锈、黄河的堤坝在为石人的鸣泣而颤抖——但宋词确乎是从此“便无清致”了。
作者简介
林钰泷
k8凯发天生赢家·一触即发福州律师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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