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两国作为世界两大经济体，其在司法领域的互动对国际商务和法律实践均具有重大影响。可以说，中美民商事判决的互认不仅关乎跨境商业活动的便利性和法律的可预见性，也是两国法律合作的重要体现。本文将从中美两国律师的实践出发，探讨中美法院判决互认的法律基础，分析实际案例，并提供相关常见问题的解答。

(一) 中国承认美国民商事判决的法律依据  

中国对包括美国在内的外国民商事判决的承认与执行的规定主要是基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二十七章司法协助章节、破产法、海事诉讼特别程序法及相关的司法解释。中国法院在审查是否承认与执行外国判决时，首先会按照中国缔结或参加的国际条约^[注1]以及是否满足互惠原则进行审查，同时考虑外国法院是否有管辖权、判决是否具有终局性、是否违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权、安全和社会公共利益等因素。

由于中美之间没有专门的双边条约或公约来直接规定判决的相互承认和执行。两国之间的法律协助主要是基于各自的国内法律以及国际法的一般原则。相关案例中，在不存在双边条约或公约的情况下，中国法院首先讨论的就是“互惠关系”是否存在。

关于互惠关系，理论界和实务界均有不少争论，中国司法实践中对于互惠原则的适用亦存在诸多不一致的问题。最高人民法院于2015年在《关于人民法院为“一带一路”建设提供司法服务和保障的若干意见》中明确提出“……要在沿线一些国家尚未与我国缔结司法协助协定的情况下，根据国际司法合作交流意向、对方国家承诺将给予我国司法互惠等情况，可以考虑由我国法院先行给予对方国家当事人司法协助，积极促成形成互惠关系……”。

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国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审判工作座谈会会议纪要》中相较既往司法实践作了进一步的宽松解释，会议纪要赋予了“互惠关系”新的内涵，除较为严苛的“事实互惠”（即以判决作出国法院是否有承认和执行我国民商事判决的先例为标准判断两国之间是否存在互惠关系）外，还可以是“法律互惠”，即只要理论上中国判决能在对方国家获得承认，即视为存在互惠关系。这一规定进一步拓宽了承认和执行外国民商事判决的空间。

(二) 美国承认中国民商事判决的法律依据  

美国法院处理外国判决的承认与执行主要依据《统一外国金钱判决承认法》（Uniform Foreign-Country Money Judgments Recognition Act）及各州相应采纳该统一法的立法。美国五十个州里有三十个州已采纳《统一外国金钱判决承认法》的至少一个版本，包括和中国商业活动最多的加州、纽约州、德州、伊利诺伊州、华盛顿州、佛罗里达州等。

各州采纳《统一外国金钱判决承认法》时大致框架相同，但是会加入本州的修改和补充，所以具体案例需要参考各州最终通过的《统一外国金钱判决承认法》版本。但一般来说，在采纳了《统一外国金钱判决承认法》的州里，除了《统一外国金钱判决承认法》列出的不得承认外国判决的三种情况和无需承认外国判决的八种情况外，美国法院必须承认外国判决。其中，不得承认外国判决的三种情况包括：

1. 判决是在不公正的法庭或不符合正当法律程序要求的程序的司法制度下作出的;

2. 外国法院对被告没有人身管辖权；

3. 外国法院没有事物管辖权。

无需承认外国判决的八种情况包括：

1. 外国法院诉讼中的被告没有及时收到诉讼通知，使被告无法进行辩护；

2. 判决是通过欺诈手段获得的，导致败诉方没有充分的机会陈述其案件；

3. 判决或判决所依据的诉讼原因或救济要求与本州或美国的公共政策相抵触；

4. 判决与另一项最终和有决定性的判决相冲突；

5. 外国法院的程序违反了当事人双方之间达成的协议，根据该协议，有关争议应通过该外国法院的程序以外的其他方式解决；

6. 在仅基于亲自送达的管辖权的情况下，外国法院对于审理诉讼而言是一个非常不方便的场所；

7. 判决是在对作出判决的法院的诚信产生重大怀疑的情况下作出的；

8. 导致判决的外国法院的具体程序与正当法律程序的要求不相符。

(一) 中国法院承认和执行美国判决的实例

2017年，湖北省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承认和执行了一起美国加州法院的判决^[注2]。这是中国法院首次承认和执行美国法院的民商事判决。该案中，原告在美国加州洛杉矶县高等法院起诉，请求确认债务关系并要求偿还。美国法院作出有利于原告的判决后，原告希望在中国执行该判决。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审查了美国法院的判决书和相关证据，确认该判决符合国际法的基本原则和互惠关系的存在，并未违反中国的法律原则和公序良俗。因此，法院决定承认并执行该判决。此案例标志着中国法院在国际商事争议解决中的开放性和对国际合作的重视，也为未来中美之间在商事判决执行领域的合作奠定了基础。

(二) 中国法院拒绝承认和执行美国判决的实例

与武汉案件几乎在同一时间，江西省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了一起涉及四位美国公民申请承认和执行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法院做出的关于产品责任人身损害赔偿的缺席判决^[注3]，但是该法院对于互惠关系的认定与武汉案件却截然相反。该判决涉及的主要争议是产品责任导致的人身损害，申请人寻求在中国执行美国的判决以追回赔偿金。美国宾州法院于2014年作出了对产品责任人身损害的赔偿判决，申请人在美国获得胜诉判决后，希望在中国境内执行该判决，以便就被申请人在中国境内的资产进行赔偿。南昌中院在审理此案时，首先审查了中美之间是否存在承认和执行外国判决的互惠关系。与武汉判决截然不同的是，南昌中院只是简单地表述，中国与美国之间没有签订或参加任何关于相互承认和执行法院判决的国际条约，也未建立相应的互惠关系。这也反映了在承认与执行类案件中，中国法院对互惠关系进行个案审查的实践，但也凸显了中国的司法实践中关于互惠关系的认定尺度存在不一致的问题。

2020年，江苏省无锡市中级人民法院处理了无锡某公司申请的一起承认和执行美国加州圣马特奥郡高等法院的民事判决^[注4]的案件。该案涉及侵权纠纷，原告在美国法院获得了有利的一审判决，随后被告在加州提出上诉。无锡中院在审查该案时，根据民事诉讼法的规定，认为外国法院的判决必须具有法律效力，即必须是终局、确定的判决才能被承认和执行。由于该判决尚处于上诉程序中，无锡中院认为其不具备终局性和确定性，因此拒绝承认和执行。法院指出，一旦上诉程序结束，如果上诉判决具备终局性和确定性，申请人可以重新向有管辖权的法院申请承认和执行。该案例强调了在承认和执行外国判决时，判决的终局性和确定性的重要性，同时体现了中国法院在处理国际法律事务时对法律细节的严格把控，该案的裁判结果随后也被最高人民法院《全国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审判工作座谈会纪要》采纳，并推动了审判规则的完善。

2022年，广东省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了一批涉及美国移民诈骗的案件^[注5]。一群中国投资者在美国参与了一个移民投资项目，后发现项目涉嫌诈骗。美国加州法院在处理此案时，判决支持了广大的中国投资者，要求美国公司赔偿损失。受害者希望在中国执行美国的判决，以便就被告方在中国的资产中实现赔偿。被申请人在该案中先后提出大量抗辩理由，但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仅在民事裁定书中主要就如下2点进行审查：（1）中美之间是否存在可相互承认和执行法院判决的“互惠”基础；（2）美国法院判决项下的惩罚性赔偿金是否可于中国境内获得承认和执行。法院最终认为，可以根据互惠原则承认和执行案涉美国法院民事判决，但对判决中明显超出实际损失的惩罚性赔偿金部分，不予承认和执行。值得一提的是，在《全国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审判工作座谈会会议纪要》第45条明确规定：“外国法院判决的判项为损害赔偿金且明显超出实际损失的，人民法院可以对超出部分裁定不予承认和执行”，据了解该案亦是自该会议纪要发布后第一例就关于惩罚性赔偿金的外国法院判决（该惩罚性赔偿金在我国亦无直接对应的请求权基础）在中国境内申请承认和执行案件。此案例展示了在外国判决的承认与执行过程中，中国法院如何坚持国内法律原则和公共政策的优先考量。

(三) 美国法院承认中国判决的实例

2005年，KIC Suzhou Automotive Products公司在美国印第安纳南区联邦法院诉 Xia Xuguo违反信托义务和贪污。2009年，KIC Suzhou Automotive Products公司提出动议申请执行江苏省苏州中级人民法院针对Xia Xuguo的判决（判决书案号：（2005）苏中民三初字第0158号）。由于当时印第安纳州还没有采纳《统一外国金钱判决承认法》，所以此案按照一事不再理原则予以判定。因为中美诉讼涉及同一争议，所以美国印第安纳南区联邦法院在2009年6月2日承认了中国法院的判决。

2004年，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审结湖北葛洲坝SL公司和湖北PH公司诉美国某公司产品责任损害案，于2004年12月作出缺席判决，判决美国公司向SL公司和PH公司支付总计650万美元的损害赔偿(含利息)(判决书案号:(2001)鄂民四初字第1号)。2006年3月24日，SL公司和PH公司依据统一法向美国加州联邦地区法院提出执行中国法院判决的诉请。2009年7月22日，美国加州联邦地区法院作出裁决，承认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第(2001)鄂民四初字第1号民事判书。美国公司随后提起上诉，2011年，3月29日，美国第九巡回上诉法院作出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即承认和执行中国法院的生效判决。

2012年，美国Global Materials Technologies公司在美国伊利诺伊北区联邦法院诉珠海某有限公司买卖合同和商业秘密纠纷。珠海公司在此案中向Global Materials Technologies公司提起反诉并申请美国法院承认双方此前在中国诉讼中广东省珠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民事判决（判决书案号：（2012）珠中法民四终字第11号）。2015年5月1日，根据统一法，伊利诺伊北区联邦法院裁决没有证据证明中国司法系统是不公平的，并承认了珠海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判Global Materials Technologies公司应支付近一百万美元的赔偿。

2020年，由李律师代理的中国当事人张云（音）在华盛顿州西雅图国王县州立法院申请承认北京丰台区人民法院2016年关于民间借贷的生效民事判决（判决书案号：(2016)京0106民初7011号)）。华盛顿州法院在2021年12月9日批准了原告的简易判决申请，并在2021年12月21日根据统一法做出判决承认了北京丰台区法院的判决，裁判原告获得近三千万人民币的本金和利息的赔偿。

(四) 美国法院拒绝承认中国判决的实例

2021年4月30日美国纽约州纽约县高等法院在Shanghai Yongrun Inv. Mgt. Co.， Ltd.（上海某投资管理有限公司）v Kashi Galaxy Venture Capital Co.， Ltd.（喀什某创业投资有限公司）中，明确拒绝承认中国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2019）京民终115号民事判决，理由是该判决是在一个不提供公正的法庭或不符合美国的正当法律程序要求的制度下作出的判决。该案裁判不仅无视了近年来多起美国法院承认中国民商事判决的先例，而且全盘否认了中国司法系统能够作出公正裁决的能力，引起了法律界的哗然。此后，上海公司向美国纽约州纽约县高等法院上诉分庭（Appellate Division of 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State of New York）提起上诉，请求推翻初审判决。2022年3月10日，上诉分庭作出一致裁定，推翻了纽约初审判决。

其他美国法院拒绝承认中国判决的案例通常涉及程序上的问题，如管辖权。比如，2016年1月21日，在Hsin-Cheng Cheng诉Kelvin Sun申请执行上海市长宁区人民法院判决一案中，美国纽约南区联邦法院批准了被告关于法院没有事物管辖权的动议并将案件撤诉。此案中由于原告选择在美国联邦法院提告，原告需要证明联邦法院有异籍管辖权才可在联邦法院诉讼。由于法官认定原告和被告都常住中国，则美国联邦法院没有异籍管辖权。如果此案是在纽约州法院提交的话，则不会有异籍管辖权的问题。

根据实践中经常遇到的问题，我们简要整理部分答复如下：

本文认为，律师在处理涉及中美双方法院判决承认与执行的案件时，需要了解和把握以下实务操作要点:

1. 事先审查判决是否具备被承认执行的基本条件；

2. 准备完整的申请材料，并选择合适的管辖法院，除上述必备材料外,代理律师还应尽量准备其他有助于法院审查的佐证文件，如：判决作出国法院管辖权的确认文件；判决作出国法律意见书,说明判决已终局生效并可执行；如判决内容涉及财物估价、利息计算等,应提供相应证明材料；当事人之间的相关协议、往来文件等能佐证案件事实的材料等。丰富的申请材料将有助于减少法院的审查疑虑,提高申请的通过率。同时,代理律师还需选择适当的管辖法院提出申请；

3. 审慎权衡申请承认的必要性和时机；

4. 正确理解和运用法律规定，比如，对互惠关系的理解、对惩罚性赔偿金的处理、对终局判决的理解、对管辖权异议的适用等；

5. 及时跟进后续的法律救济程序，如申请被驳回，代理律师需及时分析裁定理由，评估再申请或其他法律救济可能性；

6. 与当事人保持良好沟通，管控诉讼成本，在办理案件全过程中，代理律师应与当事人保持良好沟通，及时告知案件进展，听取当事人意见诉求。同时还要协助当事人适当地评估案件预期收益，并根据实际情况控制诉讼成本，避免不必要的支出。

2022年，中国最高法院明确表态将“进一步推动民商事判决承认与执行的国际司法合作，便利跨境民商事纠纷的解决”。在《全国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审判工作座谈会会议纪要》等司法解释的指引下，中国法院在审查标准、认定“互惠关系”等方面都有了新的突破，有利于扩大承认外国判决的范围。同时，美国各州对承认外国判决的统一法在逐步采纳，上海某公司诉喀什某公司案件的初审判决未对既有判例法产生实质影响，印证了美国法院对承认符合条件的中国判决的趋势已逐步常态化。总体而言，中美双方法院民商事判决互相承认与执行的愿景正在逐步实现。通过持续的司法实践、双边及多边合作、完善国内法律和加强能力建设，中美两国法院判决在对方国家“流动”的障碍将进一步减少，为两国经贸关系的良性发展注入新动力。

我们将持续关注中美民商事判决互认领域的最新发展动态，密切关注两国司法实践、法律修订及相关政策变化。我们将根据这些变化及时更新我们的分析和建议，为中美两国的企业和个人提供更加精准和实用的法律指导，帮助他们更好地应对跨境民商事纠纷解决中的挑战，充分利用判决互认机制，最大限度地保护自身合法权益。

【 特别声明：本篇文章所阐述和说明的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意见，仅供参考和交流，不代表本所或其律师出具的任何形式之法律意见或建议。】